這一天是中元節，道教中元地官的生日，在民間，也被稱為“鬼節”。

小女孩蹲在水邊，水裏的蓮花河燈映出橙色的光，照出她發白的臉。老人好心的說：“小姑娘，中元節不可在水邊玩耍！小心被水鬼捉了去！”

女孩恍若未聞。

老人見此，又勸了幾句，擺出妖魔鬼怪嚇唬她，看女孩還是自顧自的盯著水裏的河燈，那半張側臉毫無表情，好像木偶，好像石像，好像失去生命的東西。老人突然就腳底生冷，面色有點發慌，轉身要走。

與一年輕男子錯身而過。

年輕人提一把青劍，一席長袍，向河邊走去。

傍晚時候那些人家祭拜鬼神的紙錢還有零星的火光，被河邊的夜風吹起來，像點點星光，落入河中，恍然湮滅。

“小姑娘，回家吧。”那年輕人說。

面對老人不肯說話的女孩，此刻卻擡起頭，望著河堤對岸。

年輕人忽然想起白天路邊的人談論“七月十五，鬼門大開，戰亂多鬼怪，不可招惹，不可。”

“我不來，誰來送你們回家。”年輕人自說著，站在了女孩的旁邊，那女孩也站起來，灰色的衣裙下空空蕩蕩。

女孩緩緩擡起雙臂，像被提線的木偶，木然的沒有生命，她轉過身，那蒼白的臉上滿是屍綠。河水咕嚕咕嚕的，好像是煮開的血水，黑暗裏紅色的泡沫翻騰，滾著浪要跳上岸來。

那女孩其實早已不能稱為女孩，任誰見了她，都會大喊一聲“鬼”而落荒而逃，但這個年輕人似乎毫不畏懼，他只是又重覆了一句：“我是來送你回家的。”

年輕人身著深色的長衫看不出身份，只有頭上的玉簪上雕刻的太極圖可以看出，這是一個與道教有關的人。

女鬼並不能理解眼前這個人的“送她回家”，她撲上前去，幽冷的空氣打在道長的臉上，女鬼像一陣風刺過去，道長的劍卻更快，先一步抵在了女鬼的額頭上，氣溫冰冷，把年輕人呼出的氣體液化成一顆顆的水珠，劍身上也結滿了露珠。

女鬼的額頭上，一個黃色的符懸在她與劍之間，隨冷冷的空氣微微擺動著。

“夏寒，鹹淳三年生，亡於祥興元年，死於戰亂，棄屍護城河水，化為厲鬼。”道長說：“若執意以一命換你自由，一旦欠下一筆，無論你再怎麽書寫，也再也還不清了。”

那一刻河水終於開始流淌，河燈也終於不再停留在岸邊，它向遠處緩緩飄去。風吹起女孩的頭發，她的眼角流出淚水。

這才是夏寒的模樣啊，他想，從前在江城某處他見過的乖巧的小女孩，如今已經在這冰冷的河水裏孤寂了數年。

“……”女鬼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名字，似乎明白了這個道長一句句重覆的那些話，已經死了的她，聽到了來自人世的聲音。

道長笑了：“我是來，送你回家的，去吧，每一盞河燈，都是在世之人為亡故人放在水中的小船，世間的每一條河都連著忘川河，只有載著生人的祝福能夠到達，渡他們的靈魂，去往重新開始的地方。”

道長將長劍緩緩的送入女鬼的頭顱，劍森冷非常，女鬼的身影漸漸模糊。

河邊冰冷的空氣漸一層層散去，夏季的夜風恢覆了清爽怡人，道長收劍入鞘。負劍立在河邊，吹吹夜風。

能把收鬼給自己漲修為這般事表演的如此冠冕的，還真是個適合站在道館神壇裏講經說道，感動世人的老道，只是這個人年紀輕了點，過個幾年，說不定就能招搖撞騙了。

她被搶了功德，趴在房頂上編排著夜色中的這個人，這種即不招鬼恨，又救活人，又渡死人的好活，為什麽她就來晚了一步呢，四個爪子跑不過兩條腿的？她苦惱的甩甩尾巴，銀白色的身子蹲在高處，好像一輪滿月。

道長從懷裏摸出幾張符紙，她遠遠的看著他鼓搗鼓搗，仿佛折出了一朵蓮花，又不知道道長上哪去摸的蠟燭，點燃了符紙，最後被他從手掌裏放入水裏，順著飄過腳下，飄過她所在的樓閣，飄到遠方去了。

她不知道這是悲憫世人，還是他有要渡的人。

她的眼睛盯著蓮燈很久，再回過頭時，道長也在看著她，她的心裏咯噔一下，而後甩甩腦袋，直起上身，四肢依次往後撤。如果道長跳上房頂，她就能立刻消失在這人的眼前。

道長只是默默的看著她，她不由得送了一口氣，是的，她是狐妖，平常碰見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士總是被喊打喊殺，但這位道長沒有，他只是看了一會，便轉身離開。

小狐貍松了一口氣，忽背後傳來一個酥到人心底的聲音：“這道長，真好看。”

小狐貍回過頭，那女人拖這一條長長的狐貍尾巴，腰肢曼妙，聲音甜的掉牙：“姝月，你覺得，他能不能看出我是狐貍精啊？”

姝月知道這女人又在打什麽主意，羅衣每天做的最多的事，除了到處找東西掩蓋她的狐貍味，就是找一個有錢的男人，也不管對方有無家室，只要有錢給她花，她就不在意，那種原配找上門，要撕破她的臉的戲碼，姝月看了幾百次，早就失去了看熱鬧的心情，要不是這狐貍精還沒有鬧出人命，她可真想一爪子撓死這個煩人的女人。

這城進入夜晚之後，尚有夜市，但今日不同，七月十五晚，市內空無一人，長長的一條街，安靜的只有蟋蟀和野貓的聲音。

道長輕步往深處而去，在一拐彎處，店門開敞開著，沒有招牌，小小的店裏除了光，就是被亂七八糟的符紙，羅盤，拂塵，道袍等堆滿，幾乎無處下地，只有一個中年人舒展著身子躺在椅子上。

“師父。”年輕人說。

男人拿下蓋在臉上的扇子，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映在燭光下，一雙寫著“我不是普通人”的眼睛帶有笑意，他看著眼前的徒弟，緩緩的說：“吾徒滄戒，你可算願意來看為師了。”

這個他收的小徒弟已經長的人高馬大，幾年前也是站在這小店前問他：“哪裏有狐妖”的模樣好像還在昨天。

“徒兒這一年雲游，頗有收獲，便回來與師父分享。”滄戒拐進小店裏，摸這一沓沓黃色的還沒有裁開的紙，從店的這一頭，摸到那一頭。

“我看你是符紙快用完了，才想起我這老男人。”

滄戒笑了：“是，已經一張不剩了，若是剛剛那河邊的魂魄一張符鎮不住，師父您就不能再看見徒兒了。”

“沒紙收妖，有紙折花？”男人取笑道，也不甚在意，起身理理衣襟說：“你師娘知道你今天要回來，已經在後院備下飯菜，這會估計還沒涼透，我倆將酒用了吧，左右你師娘已經睡了，我又懶得生火。”

滄戒點點頭，隨師父進了後院，後院還算寬敞，種了許多葫蘆，長勢也還算不錯，滄戒敲了一敲其中一個長的突出的，心裏歡喜。

師父卻當沒看見徒弟的小眼神，看來是要自己留著這葫蘆了。

滄戒環顧四周，都是周圍的百姓送來的禮物，活雞活鴨，自己編的背簍，織的土布。整個江城的人都不知道師父的名字，只知道從江城覆建至今，他就留在這一方小店，十多年了。百姓便叫他江老道，稱他徒弟滄戒為江小道長。

江老道也並不老，年齡不過四十，還尚壯年，在明主持喪事，在暗收一方妖鬼，雖然寡出，但與城中人相處融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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